她答应的事情当然不会反悔,但心境也今时不同往日,她答应的时候已经自认心态平和,自认她已经摆脱了悬云山上执念,但再度在破冥海大阵的时候经历了一番生死,她才知道,她那短暂的一生中,悬云山上区区十几年,却始终是烙印在她骨子里面的不可或缺。
她真正的人生观,在悬云山上,被穆良日复一日沁在骨子里面的良善,对于像施子真一般光风霁月的强者的崇敬,对于情爱的珍重和怜悯之心,全都来自那里,那不是在人间颠沛之时学到的卑劣能够比拟的。
她开始懂得那其中的珍贵,越是懂得,便越不能轻易地对待,越是近乡情怯。
她还没有准备好,哪怕功德塑魂,如今身为鬼王,她也还是想要再等上一等,否则也不会突然间把自己称号改成赤焱王。
她曾经犯错只知道逃避,牵累,以为死了便一了百了,直到在冥海之底,见了那些人鱼族众的遭遇,她才懂死了也不是一了百了,以死谢罪,也并不能够当做没有发生过的。
她过去其实并没有真的为悬云山做过什么,她最近经常往出跑,有时便在暗中协助悬云山弟子,但如今刀悬在头顶,落下来她不怕“死”,可她还是怕,穆良性子宽厚,但也不是泥人性子,他如兄如父,见她如今际遇定然开怀无比,但若是质问她为何多年不曾回山,她要如何答?
凤如青将拘魂索上束缚住的幽魂交给身侧跟着的共魉和罗刹,边朝着鬼王殿的偏殿走,边拢紧了袍子,检查遮面的鬼气,也不知道小师弟有没有和穆良说明她就是鬼君上位的鬼王,若是说了……若是说了她要怎么跟穆良说话?
要用什么样的语气显得她成熟了?凤如青还没有反复对着水镜演练过,他们这也来得太棘手。
她都走到鬼王殿的偏殿门口了,却还是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回去鬼王殿中给自己找了一个黑袍披上了。
她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进了偏殿,一进去,荆丰马上便起身转头,冲着她笑得春花灿烂,凤如青硬着头皮走进去,连个指尖都不露的,周身都黑袍裹着,面部由层层叠叠的鬼气覆盖着,连荆丰张口想要叫凤如青小师姐,都迟疑了一下。
穆良缓缓转身,对着凤如青施礼,凤如青哪受得住穆良的全礼,她自小便枕在穆良的膝盖上撒娇,她连忙侧身,快步走上前将穆良扶起来。
她十指如玉,指甲却艳红如血,扶在穆良雪色的衣袖之上,对比强烈得刺眼,犹如妖女缠上僧人。
凤如青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想起这种形容,她还是挺喜欢红色的,她的衣着打扮,和她越发娇艳的长相很相称,在这黄泉之中亦是,毕竟整个黄泉都是配合着她来的,不与这仙君们对比,她也没觉得自己像个妖女……
可如今她这一伸手,抓在穆良手臂之上,便似是要将这一片纯白染色,凤如青一时发怔,穆良却讶异地看了凤如青一眼,自然是看不见她的眉眼模样,只看到一片浓重鬼气,但她这伸手的行为,属实是有些突兀。
穆良不着痕迹地将衣袍和手臂从她的手中拉出来,温声道,“见过赤焱王大人。”
凤如青如梦初醒,连忙后退一步,侧头去看见她与穆良两个人亲近,正欢喜地要开口的荆丰,穆良叫她赤焱王,必然是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凤如青迅速拟声成一位她听过的凡间女子说话,并且极快地对着荆丰摇了摇头。
“两位仙君来此,还是为寻人之事吗?”都知道凤如青是鬼君上位,她自然不可能不知悬云山寻人六百多年的事情。
荆丰机灵得很,接收到凤如青的信号,便很快闭嘴,但上扬的嘴角下压,他不知为何小师姐不肯和大师兄相认,有些不开心。
但他向来最亲近的是凤如青,否则也不会帮着她瞒了这么多年,甚至不怕事情暴露大师兄要怪罪他。
荆丰没有吭声,穆良便十分自然地说道,“多年来,悬云山劳烦鬼境寻人之事,实在是给鬼境添了许多麻烦。”
穆良说,“此次我与师弟专程前来,并非是为了寻人,而是听闻黄泉易主,新君上位,特地来庆贺。”
穆良言行举止,都如当年一般令人如沐春风,甚至更加的温和,毕竟当年在和青沅门一同驱邪除祟的时候,穆良还是有锋芒的。
他从储物袋里面取出了一件长袍,看似样式十分普通,但上面密密麻麻地设着许许多多的符文,抖动间如金龙般游走,全都是悬云山上最好的护身符阵。
这袍子可以说是一件十分拿得出手,哪怕是地仙见了也舍不得拒绝的法袍,穆良微微躬身,双手奉上,“游走阴阳两界,人间三界,赤焱大人时常披星戴月,温寒难保,愿这长袍,可为大人遮蔽些许寒凉。”
这袍子便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凡人穿了,也能在三界横着走了,穆良却只道它遮蔽寒凉,不燥不骄,令受之的人也心无抵触,当真和弓尤那条骄傲做骨的龙完全不同啊。
凤如青想起弓尤,确实好久未见了,她一直担忧他,心里忍不住想,他若有穆良一分这礼仪气度,在天界定然能够如鱼得水。
有机会当真要介绍两人认识认识。
凤如青看着穆良,没有理由拒绝这样好的东西,且她一见便知,这种细密的手法和叠加的符文阵,都是出自穆良之手。
“仙君客气了。”凤如青嘴上说着客气,手上可没有客气,拿过来抱在怀中,珍视得很,“那便谢过仙君好意。”
穆良见赤焱王收下了袍子,顿时眉目一松,并未急着直起脊背,而是继续就着这姿势道,“门派之中劳烦鬼界多年,若是今后鬼界有什么俗事,知会一声,悬云山定然义不容辞。”
凤如青笑道,“那日后鬼界再捉鬼修,便当真要劳烦悬云山弟子协助了。”
“赤焱王随时派人知会便是。”穆良笑了一下,如山花尽放。
凤如青不舍得他再开口求人,也义不容辞地拍着自己道,“寻人之事便也交给鬼境,仙君放心,用不了多久定能寻到。”
她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便又赶紧改口,“我定会要鬼官们仔仔细细地寻,寻了这么久也该寻到了哈哈哈……”
荆丰被凤如青这样子给逗笑了,噗嗤一声,被穆良看了一眼,又赶紧憋回去,也像模像样地对着凤如青躬身道,“那便劳烦赤焱王大人了,我等着大人的好消息。”
荆丰说着,还朝着凤如青眨了下碧翠般的眼睛,凤如青鬼气之下的面容无奈,还透着些许少女时期才有的羞赧薄红,她虽然拟声成了其他人的声音,但这个人言行方式,还是有从前的影子,她在穆良的跟前,还是忍不住要露出仅有的纯真傻气的天性。
穆良看着被黑袍紧紧包裹着,鬼气层层覆盖着,根本看不出一丝轮廓模样的鬼王,知道自己此刻该走了,却不知为何还站在这里,他有种十分离奇的亲近感,这太诡异了,他怎会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有这种感觉?
不过穆良从不会失态,他很快错开视线,示意荆丰将画像拿出来,亲手交予凤如青,“那便劳烦赤焱大人了。”
他可以将这些画像随便交予一个鬼君,自然鬼君便会分发下去,可他就是想要试试,这鬼王的态度好得离奇,他从前并未在她身为鬼君之时见过她,这亲近感又是从何而来?
凤如青痛快接过,和袍子一起抱在手上,对着穆良道,“放心放心,我这便令人分发下去。”
穆良迟疑了片刻,才退开道,“那我与小师弟便不再叨扰赤焱大人了。”
凤如青看着他们出门,为了保持一些鬼王的威仪,并没有屁颠屁颠地亲自去送,只是抱着画像和衣袍站在往生桥上看着穆良和荆丰走远的那个样子,像极了曾经在悬云山上,每每穆良去凡间驱邪除祟之时,她隐隐期盼着穆良早些回来,给她带回些许凡间零嘴的模样。
只是那时她身边还跟着荆丰这个小尾巴,现如今却只剩她自己了。
穆良走着走着,似有所感地回头,正对上了还站在往生桥上看他的赤焱王。
他的心头没来由地一跳,脚步微顿,荆丰即刻侧头道,“怎么了大师兄?”
穆良收回视线,看了一眼荆丰,片刻后才摇头道,“没事。”
两个人出了黄泉鬼境,凤如青还在那里站着,她想起曾经穆良去凡间驱邪,曾带回给她她一直想要的华丽袍子,她入魔之后一直穿着,后来实在是存不住了。
现在她又有了一件,还是穆良亲手画下的符文,和他亲自做的没有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