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要人回,自顾自就接下去道:“你们心不心动我不知道,我是心动了的,想来杨知州也心动得很——州中公使库缺钱缺得厉害,他那公厅里头漏雪漏水又漏风,去岁大冬日的,连炭都不好多用,前次京中来了天使,州中供膳太粗陋,想从公使库挪一点出来做接待,结果发现还未到年底,已是用得干干净净,最后还是从清池县的账上走了五百贯过来。”
旁边有个小吏忍不住问道:“那是要把宣县公使库的钱并过来吗?”
老吏摇头道:“还不至于做得这样难看——届时朝中来核查,哪里解释得过去?还不如釜底抽薪。”
那小吏奇道:“这要如何釜底抽薪?”
边上已是有人帮着回道:“你来得晚,怕是不知道,那宣县公使库得银全是因卖书而来,咱们毕竟是州衙,想要东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把那《杜工部集》的雕版要得过来便是!咱们公使库里头印书坊、小工,甚至纸墨都是现成的,当即就能开印!印个几万部出来,莫说几十万贯不好说,十几万贯到手,还是妥妥的!”
小吏咋舌道:“这样行径,下头做得好了,便把做好的东西抢得过来,未必会叫人服气罢?”
衙门里头的老吏们纷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道:“正好教一教你,什么叫做‘州’,什么叫做‘县’,什么叫做‘上’,什么叫做‘下’,不然怎么个个做官都想要往上爬哩?”
***
宣州州衙的吏员们把这个当做笑话来说,可被作为笑话的彭莽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好容易等到裴继安从衙门里头出来,甚至都等不及走得离州衙远些,就忍不住急急问道:“继安,这可怎么办是好!方才杨知州同我说,叫我回去交代下头人这一两日收拾收拾,把《杜工部集》的雕版送得过去……”
裴继安虽是觉得有些突然,却并不吃惊。
早在决定印书的时候,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这块肥肉会被州里盯上。
无他,得利太多,上头人不可能眼巴巴在边上敢看着,不来分一杯羹。
是以当日谢处耘听得说谢图要去抢公使库,急得团团转,就连那张属也连着好几回来问,想说要不要想想办法,不把那一摊子事给谢图糟蹋了,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早晚都要给出去的东西,若是那谢图好好说话,看在其父的面子上,他说不定还提点几句,可既是直接动手来抢了,就给他慢慢去抢罢。
左右等没了《杜工部集》,那公使库就是个烂摊子,谁碰谁倒霉。
有人肯来接这个烫手山芋,再好不过了。
“知县缘何这般着急?”他从容道,“州中要雕版,咱们便按着送来不就好了?左右而今账上银钱足够,只要不乱花,将圩田、堤坝全数修好,也是绰绰有余,还能剩下不少下半年来用。”
彭莽登时就不太高兴了,道:“杨知州一说要将你调入州中,你便半点不管县里的好坏了?公使库那一处的银钱全是靠印书堆起来的,你亲手经办,岂会不知?看事情怎能如此短视,今年绰绰有余,明年又待要如何?!”
又道:“我却不管,你快想个办法!”
从前公使库亏空的时候,也不见他着急,眼下倒是忽然上起心,做出仿佛十分有远见的模样。
裴继安早习惯了这一位知县反反复复,一时一个样,他道:“虽说公使库全是靠那一部书得来的银钱,可去岁本来印书就是为了给郭监司筹措饷银,而今目的既已达到,便无什么问题,况且账上剩得这许多钱,等将圩田、堤坝修好,明年便能有所得,届时从中得租,自然另有得利,未必比那公使库印书差。”
彭莽听得眉头直皱。
由奢入俭难。
这圩田的收益,毕竟还在将来,未必当真能有,可公使库的银钱,却是切切实实给他花得十分畅快。
此时说明年没有了,叫他怎么能忍?!
第185章 愤懑
彭莽正要发话,裴继安却是又道:“再一说,明年的事情明年再看——有了圩田同堤坝,另有这三年来的功绩,未必岁考之后,知县还能在这宣县当中任职,倒也不必担忧太多。”
“另又说,而今杨知州向知县要雕版,不正说明县中公使库做得好?他得了这样大的好处,岁末考评,难道还好意思不帮着美言几句?”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叫彭莽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为官多年,从前想要转官他地,简直比登天还难,而今好容易得了宣县——全靠同年看不过眼之后,伸手相助,虽然只是一县之地,可比起从前那等或是偏远穷苦地界,或是干脆待差,实在好了足有十万八千里,是以半点没有其余想法。
他只恨不得十年八年都留在此处,最好不要走了,哪里会考虑到转官的事宜。
然而听得裴继安这般一说,他忽然就醒悟过来,回头一琢磨,前年、去年的岁考一是中上,一是上,莫说放眼整个江南西路,便是放眼九州,也没几个知县能得这样的好处。
况且如若圩田、堤坝果然能同这裴继安所说的一般有那等结果,等到年末,无论赋税、人丁、粮谷,甚至新增田亩都会有所增加,再加上直系上属杨其诞的美誉,其人评语,实实在在是能帮着在考功簿上抬高自己身价的——这一回,说不得还能肖想个优等!
届时想去哪一处,还不是由自己挑?!
至于那公使库印书,反正都是带不走的,何苦操那个闲心?等想了办法,好容易搂了银钱回来,结果全便宜了下一任接管的知县,自己又不是傻子!
想通了这一点,彭莽的脸色顿时就好看起来,看向裴继安的时候,又重新挂上了一张笑脸,道:“继安,你我二人相处这两年,处处融洽协调,我之为人,你最清楚不过,虽然脾气是直了些、急了点,却从来是把你看得极重,虽说眼下只是个知县,可按着这个势头,将来能到什么地步,仍未可知。”
“至于杨知州,虽说官高权重,却不似我这般柔和,样样都要发话,跟着他这样的,束手束脚,却不如跟着我这样的好施展——你却是要好好考量考量,不妨安心在宣县做着,等到我这一处转官之后,再设法接你过来。”
他一发闲,就有了心思开始“做一步,看三步”,想要打算将来的安排了。
裴继安不置可否,只笑了笑,道:“知县有容人之量,远非他人所能及。”
彭莽得不到确切的回复,虽然有些失望,却也知道比起杨其诞,自己还是差了许多,不过幸而还可以打感情牌,只要多说一说,今后时间还久,这裴继安重感情,未必不会回心转意。
他想得清楚,果然自此之后,时常找裴继安来嘘寒问暖,打听到裴家还有个守节的婶娘,又有个外姓认来的妹妹,还吩咐夫人隔三差五遣人去送东西给郑氏与沈念禾,倒把两人弄得一头雾水,只好绞尽脑汁来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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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另一头,彭莽想得清楚之后,一回宣县,因怕谢善问来问去,叫他丢脸不好答,就把谢图叫了过来,吩咐道:“你将那《杜工部集》的雕版理一理,这两天就着人送去州中公使库……”
那谢图原本面上还殷殷勤勤的,听得彭莽这一席话,顿时变了颜色,失声叫道:“知县是个什么意思?小人怎的听不懂?”
彭莽倒是给他几分薄面,解释了几句,道:“杨知州亲口交代的,我也没法——也是咱们公使库里头做得出挑,州中有话,照做就是……”
谢图千辛万苦,又搬了老爹出来,后头还不知做了多少法,复才把这公使库的好差事搂进怀里,正要大干特干,捞那么一笔,谁知差事还没捂热乎,就被人横插一手,夺了过去,如何肯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