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之上,天子周弘殷全身上下都在痉挛、抽搐,嘴巴里大口大口先呕出白沫,继而是被灌进去的汤汤水水,一面吐,一面打摆子,眼看十分不好。
医官们后退都是下意识的反应,只一瞬间就都反应过来,刹那间又围了上去,施针的施针,号脉的号脉,也有抢了小黄门的差事,去捧痰盂、面盆的,人人俱是额角冒汗,面色苍白,脸上十分难看。
傅太后见得儿子这般情况,吓得脱口叫道:“星南人在何处!?”
已是连“大和尚”的尊称都不叫了。
周承佑忍不住回道:“太后,不若还是等医官们看一看再说吧?”
他话刚落音,就察觉到有人在边上轻轻地扯自己的衣衫,转头一看,却是母亲陈皇后站在一旁,做一副在整理袖子的样子。
陈皇后提点过儿子,自己却是应道:“叫来再说,太后说得对,从前是吃他的药病的,怎么也要知道酒精吃了什么!”
傅太后压根不打算听儿媳同孙子的话,早在叫第一声时候,身边跟着的那个嬷嬷就已经偷偷溜的出去寻了人,此时早已重新回来。
三人在此处说话,床上的天子周弘殷却是不停地在往外呕吐,吐完一阵,好容易消停了一会,不多时,又再一回吐了起来。到得后头,肚子里已经空荡荡的,只能不断干呕、
医官们探查完毕,半晌才推出来一个人回话。
那人也不敢用那等含糊不清的医理同脉案回话,只好直接道:“……下官无能,陛下此病凶险异常,实非我等所能扭转……”
这话几乎等于在说——天子是救不活了,我们也已经尽力了,你们看着办吧。
得了这一句,傅太后勃然色变,把手头拐杖一甩,直直就砸到了对面医官头上,嘴里骂道:“我养你们何用!”
那医官也不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头上被砸得出血,等挨实了,才跪下去请罪,一面跪,一面叩叩叩地重重磕头,不多时就头顶一片血红,整个人昏了过去。
他昏在地上,傅太后却半点不理会,只盯着另几个医官道:“陛下若是好不了,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全给我提头来见!”
傅太后从前跟着先皇打天下,是亲自上过马,杀过人的,此时没了拐杖,颤巍巍一个老太太站在当中,却惊得剩下的几个医官一下子全数退了回去,又围到了天子周弘殷边上。
生死有命。
天子病成这样,不过等死而已,便是大罗神仙也不能救了,可傅太后如此说话,谁人敢去接?她又不是没有杀过御医,当年才进京入宫时,她有个妹妹身体虚寒,久病不愈,又多年未孕,特地召了前朝的老医官去看诊。却不想那老医官脾气耿直得很,直接说她妹妹活不过30岁,一辈子不能有后。
傅太后进宫时是一路打进来的,当时全身都是血,正在怒火上,听得这样一番话,甚至连问都不多问一句,伸手把腰间宝剑抽了出来,对那医官就抽了过去。
此事传开之后,民间也常有人说傅家残暴,教出这样的女儿来,将来总有三十年河西的时候。
眼下早已过去了三十年,傅家自然过得还好好的,还正在势头上,可满朝的医官再见得傅太后时,多半都要提心吊胆些,忧心自己项上人头。
医官们就这点本事,能想的办法都已经想过,但凡能有一点有用的,又怎么可能不管。
一群人围了半日,也没得出什么结果来,却是等来了另一个人。
——星南大和尚一身寻常服色,左右各有一个小黄门送他进来。
自周弘殷得病,周承佑同陈太后、傅太后三人都觉得那星南甚是不对劲,早将他软禁起来,着人去审问一番,只是一直没能问出来什么。
此时那星南和尚进得门来,也不跟旁人多说,只同站着的三人行了一礼,径直就往床边去了。
他动作甚快,取了随身带的银针施针,又开了药方,半个时辰针完,那周弘殷已是止吐,再过一会,踌躇也解了想。
周承佑这才松了口气。
当夜星南大和尚就载天子殿中守夜,周承佑则是回得垂拱殿继续批复公文,他翻来翻去,去死翻到江南西路监司官郭保吉送上来的折子。
第216章 鸡与鱼
郭保吉发的乃是急脚替。
上万民伕等在工地上,一应砖木瓦泥俱已备好,图绘工匠随时待命,而春耕繁忙,农时紧张,不能就候,此时只要朝中一句号令,郭保吉自然不得不急。
他每日一封飞折送往京城,从前奏章不是被压在了天子周弘殷的桌上,就是被打发去给同平章事石启贤要他同中书再议。
石启贤惯来善于揣摩圣意,听得这般言语,哪里猜不到周弘殷是不想同意,却又不愿意叫外头人拿来闲话,更不愿意被枢密使郭骏啰嗦,便也把此事留待后续再说,慢悠悠再议,并不着急。
然而周弘殷清醒时只把太子打发出去做些杂事,不叫他再跟着处理政事,此时他昏迷许久,天子可以不醒,国事却不会就此停顿,便由傅太后出面请太子监国。
周承佑监国已经不是第一回 ,从前每每遇得今上病重,他都要出来管一轮事,眼下又一次出山,驾轻就熟,并不用人多做提点,便把垂拱殿中积压的奏章拿出来批阅了。
他连续熬了好几天,又要在福宁宫外侍疾天子,又要回垂拱殿翻阅奏章,一日能正经睡一两个时辰已经了不得,脑子难免有些不太清醒,是以见得郭保吉递上来的折子,也没去仔细探究从前情况,打个哈欠,一抹眼泪,立时就想起上回谈及此事时,今上言辞间多有不满。
因这几年太子做什么都不讨好,就不太敢擅自做主,偏他心中也有主张,对那郭保吉颇为信重,很愿意叫他立一立功,做一点事,于是脑子一转,提笔一勾,事情登时被分发给了枢密院。
按道理圩田修坝应当是政事堂的事情,可周承佑好歹做了几年的京都府尹,也监国过大半年,凑个理由并不难——今次郭保吉请批调明州、信州、建州三地驻军协助修缮堤坝、修造圩田。
要用驻军,自然得枢密院出头。
而今的枢密使郭骏,正是郭保吉的堂叔。
侄儿的折子递到叔叔手上,再有叔叔牵头来办,会办成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此时急急等着批复的,全是要紧折子,周承佑此处一批完,小黄门就连忙取了去分发,很快就送到了枢密院里,又分发到各处。
天子病重,政事堂、枢密院各出一人在宫中守夜,今日正好轮到枢密使郭骏,他洗过脸出来,看着郭保吉的折子,说的又是宣州圩田的事情,因早得侄儿打过招呼,爽快批了个“可”字,一刻也不耽搁,立时转给中书分发去了。
银台司得了回折,按着流程发回给了同平章事石启贤确认并用印。
眼下天子病重,石启贤守了几回夜,心中早已有了数,知道新君继位也就是转眼的事情,正想着如何才能得周承佑的青眼。他长于揣摩人心,一看这折子上太子的批复,就猜到了其人心思,自然不会在此时做出什么违拗之举,半点都不为难,大笔一挥,要什么给什么,只是下头各部司什么时候肯响应,就不管他的事了。
不过小半日的功夫,周弘殷醒时压了小十天的宣州事就此落定,急脚替取了回折,快马加鞭,朝着宣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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