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弘殷憋着十分的不满,拖了两日,晓得再拖不下去,又听得翔庆府中次第有消息送回来,一日急过一日,只好叫来翰林学士吩咐诏免郭保吉江南西路监司一职,又任其为平西大将军,接管翔庆府军务,即日上任,着宣州知州杨其诞接手一应事务。
再给郭保吉之子郭安南加官,转职学士院中任差,另赐其次子郭向北入国子学资格。
诏书发得出去,周弘殷才松了口气。
沈轻云的事情叫他更生了几分警觉之心。
从前大魏也不少被掳的臣子,泰半都叛国了,今次沈轻云深陷敌境,还能立下如此功劳,除却他本人品行的缘故,最要紧也有一点,就是他只一个女儿,那女儿已在宣州,如果不设法立功。
由此推想,郭保吉只有两个儿子,他自家去了翔庆,剩得子嗣在京中,一个升官,一个进学,都深得天家照应,做爹的难道还敢不认真效力?
当真有了什么问题,妻、子俱在京中,想要拿捏,也更为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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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保吉虽不知道京中什么时候才能来消息,心中却早已有了底。
他脑子里全数挂着翔庆的事情,日日都在舆图上列兵排阵,又推演军情,又计算兵力,短短几天功夫,就已经设计出七八套反客为主的方案。
上头人心不在焉,从原来时时都在忙圩田堤坝事,转为日日都在宣州城中,难得才跑一次小公厅,下头的人自然都看得见,只是却没有一个人在意。
郭保吉在小公厅本来就是个摆看的存在,他被裴继安请出去走访各处衙门,又巡视堤坝、圩田,除了为了给他露脸的机会,最要紧是不要叫他太多空闲,时时想着做出点事情来,此时他将注意力转开不去多管,一应进度不慢反快。
等到进得七月,京城再度来人,换了一个宣旨的黄门,这一回却没有给郭保吉抗命的机会,旨意里用词十分郑重,乃至护送的侍从与兵丁都送了过来。
郭保吉领命之余,也察觉出几分不对来,不免生出几分微妙之心来。
他外出征战多年,头一回接到这样奇怪的旨意,还未上阵,便给自己妻儿封赏,由不得他不去多想。
然而这种时候,再想也没有什么用,他起身接了旨,又细细看了一遍,见得要把圩田、堤坝事交接给杨其诞,倒是一下子就变了颜色。
虽然后头料到自己多半要去翔庆,将大部分精力转移开了,可三县圩田毕竟是郭保吉付诸了许多心血的,更是他亲眼见得一砖一木垒叠起来,一竿一线量测出来,想到转给杨其诞之后,其人多半不但会立时叫停,还会设法给自己泼黑水,他就十分恼火。
将旨意放好之后,郭保吉急急让人把裴继安叫了过来,将自己的新差遣说了,又道:“而今陛下要将三县事交由杨其诞管顾,又着我即刻上任,我这一处再如何拖延交接,最多也只能拖个两三日,届时圩田当要如何才好?”
裴继安却是不慌不忙,道:“眼下圩田、堤坝俱已成形,只有水柜尚还在建,不过各处村镇都晓得水柜要紧,便是衙门不去催,他们自己也会急着修好的。”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杂役忽然敲门进来道:“外头谢公子来了,说有要事想同监司与裴官人商议……”
第254章 执意
伤筋动骨一百天,谢处耘养了两个多月,腰腿已经好了,只是平日里动作不能太过激烈,可行动已经没有什么问题。
他一改往日的习惯,今次穿了一身襕衫,此时站在郭保吉对面,沉眉敛首的,看上去竟是给人一种难得的踏实感。
“听闻朝中下了圣旨,郭伯伯将要转去翔庆军掌军退敌……”谢处耘抬起头,先看了一眼郭保吉,语调不徐不疾,竟是有几分神似裴继安平日里说话,“郭家大哥要去学士院入官,郭向北也要往国子学读书,郭伯伯身边虽有许多幕僚、从人,到底不甚方便,我从前多得您照顾,眼下伤势已经大好,也并无正经差事在身,虽是不善文墨,不过行事倒也算得手脚勤快,便想着:不如跟叔叔一并去往翔庆,不知妥不妥当?”
他说完这话,又转去看裴继安,道:“我晓得三哥这一阵子忙得厉害,若是同你商量了,少不得要为我操心,索性今次一齐来说。”
裴继安面色微沉,并不答话,只回看他。
这样的大事,没有跟裴继安通气,而是径直来寻了郭保吉当面呈情,谢处耘自知行事有差,也不敢同他对视,而是把头又转了过去,继续对郭保吉道:“我从前不懂事,叫郭伯伯帮了许多忙,却不晓得珍惜,而今朝廷去往阵前,正是用人的时候,便是帮着跑腿,也是多一人也好过少一人,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周全的地方,只把我当寻常兵丁对待便是,或罚或打,不必讲半分情面!”
他今次态度放得十分谦逊,任谁人来看,来听,都挑不出毛病。
郭保吉对这个继子一向是愿意出力提拔的,可听得他今日的话,却是难得的没有立时答应,而是指了指边上的交椅,道:“你且先坐。”
等谢处耘坐下了,他又转头同裴继安笑道:“你看这个小的,开窍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一旦想要做事,就晓得自己上进了。”
说完之后,语气倒是放得十分和缓,问谢处耘道:“你这个心思,去同你娘说了不曾?”
他见谢处耘眉头微皱,也不答话,也不摇头,显然是没有跟廖容娘通气,便又道:“我得信之后已是叫人同她说了,因安南、向北两个要回京,翔庆乱得紧,自然不能叫家小跟着,本拟安排她们两个一并往京城去,她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宣县,便想叫我给你挑个好书院,已是着人去选,正要问你想法,今日既是来了,也不用单独去找了,你自家挑一挑罢。”
口中说着,却把桌案上的三两张纸拿了过来。
谢处耘愣了一下,倒是伸手去接了,低头看了一眼。
郭保吉并不把裴继安看做外人,即便当着他的面,也不避讳说家事,又问谢处耘道:“最近你同你娘是不是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亲生母子,子不嫌母丑,她再有不对的地方,心中照旧惦记着你,往日时时同我提,样样都不肯少了你的,生怕你吃了亏。”
“你毕竟年纪轻,眼睛里头揉不得沙子,且去问你裴三哥,他若是年轻时能有人带契、提点,不知少走多少弯路,你娘再多不是,能记挂着你的前程,也已经是个难得好的了。”
他帮着廖容娘居中解释了一回,又道:“我本想着,既是她来说了你的事,还是去京城读书的好,翔庆而今乱得很,你初来乍到,十分辛苦,不如长得大些再来阵前也不算晚。”
因见谢处耘欲要反驳,便道:“你别急着说,只先仔细想想,届时再来回我。”
再转头对裴继安道:“另有继安这一处,今日趁着有空,也一并说了罢——我已是向朝中递了荐书,等宣州此处圩田尾巴收好,告身下来,你也准备准备,去往京城候差吧。”
“上上下下虽是奉承我,我却也晓得今次宣州事多亏你管着,否则并无可能成形,而今新田、堤坝、水柜俱已落地,继安,你功不可没。”
郭保吉开口褒奖了裴继安几句,又道:“谁料得偏生此时遇得翔庆军事,事才毕,却已是不能不将功劳拱手让人,我走之后,杨其诞未必能容得下你,我从来是个胳膊肘往内拐的,你既是为我做事,便不能因我受拖累,早早给你请功求官,昨日刚巧得了信,中书已是批下来了,虽是司酒监的差遣,只要好生做了,未必不能出头。”
裴继安有些意外。
他早料到郭保吉会给自己荐官,毕竟按着这几个月来做的事情,如果不得官,便是自己并不在意,外头人的风言风语,也会叫对方难以解释。
可他却没有想到,这差遣直接安排去了司酒监。
顾名思义,司酒监乃是管京畿酒水的地方。此时茶、酒、盐、铁俱是官营,为百姓生活中必不可少之物,多少人抢破头也进不去,算是难得的肥差。
郭保吉这一番运作,已是尽显诚意,放在旁人身上,能得这样的差事,多半要喜不自胜。
可裴继安却是并没有着急道谢,而是迟疑几息,道:“监司已是去了翔庆军,宣州再无其余人守看,如若我再进京,圩田倒是不怕,只那堤坝,却未必有人盯着,倒不如我留在宣州……”
郭保吉看向裴继安的目光里头越发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