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死。
他想死了再问她:你付出了这样多的代价,还愿意再继续付出更多的代价以完成你的报恩报仇么?
且,他也知道她的回答。
他从未怀疑过她的答案。
——是,她会。
她谢薇永远会为她认为值得的一切抛头颅、洒热血。
无论多少次。无论付出多少代价。
但他也想到了她会疲惫。
毕竟谁又能走在一条似乎只有失去的路上而不感到疲惫、怀疑与困苦呢?
所以他问她:「施主可还欲报恩报仇?」
如果还要继续报恩报仇,选择自己认为值得的一切,谢薇就只有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哪怕这会让谢薇失去他,失去又一个重要的人。
而没了他,谢薇也算是少了一个弱点,少了一处破绽。
如果谢薇累了,不愿再继续这种痛苦的轮回,她也可以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放下这数不清的恩怨。如此,便是和尚渡化了谢薇,任何人都不能骂恩怨两忘的谢薇是忘恩负义。
那人分明是为她照亮了前路,也为她准备好了后路。
他的死是舍身。他以舍身成佛。
成的是她的佛。
“啊啊啊啊啊啊……!!”
慈航听到了哭声。
本来驻足在溪水下游、说不清自己找见谢薇是想对她说些什么的慈航一惊,瞬间迈步惊起一路萤火。
谢薇哭得伤心极了。和上次目睹和尚死亡时不同,这次她的嚎哭之中并无愤怒,唯有哀伤。
慈航不止一次看到过流泪的谢薇,却是头一次见到谢薇这样恸哭。
从垂钓石下看清被萤火微微照亮的谢薇的面庞时,他脑海中炸开一个声音。
「——这种时候还找什么巾子!」
「见着我哭,你应该亲亲我……吻去我的泪水才是啊!」
慈航后颈上的戒疤狠狠一痛,跟着就以第一视角瞧见自己凑过去亲了亲面前人湿润的眼角。
面前的薇娘被他吻得睫毛颤动,眼角的红妆更是晕开了。他尝到了脂粉的味道,不觉讨厌,倒是舌尖泛甜。
「那往后,我都会这么做。」
以夜色为掩,身处黑暗之中的谢薇哭得肆无忌惮。
媚宗规矩,媚宗女修的眼泪是武器,媚宗女修不该也不能流于事无补的眼泪。
谢薇曾忠实地实践着本门的规矩,但此刻,什么规矩什么仪态什么有的没的她全然都想不起。
她的眼前她的心中那一桩桩一件件全然只有一个身影。
大郎,大师,和尚,光头哥——
她用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名字来称呼他,到头来却不知他究竟叫什么。
就连到了这种想要哀嚎那人名字的时候,她都不知道选择哪个名字来嚎叫算是对那人的尊重。
……一次就好,哪怕只是一次,她也想好好地叫叫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
一点温热落在了谢薇的眼角之上。
谢薇茫然睁眼,正好瞧进那人眼底。
不知自己何时飞身上了垂钓石,亦不知自己是如何吻上谢薇眼角的慈航同样茫然而怔愣。
他的唇上还残留着谢薇的眼泪。
那味道咸咸的,正往他的口中渗去。
慈航瞬间放开了谢薇,他退后一步,先是双手合十道上一声:“对不住。”接着闭眼低头道:“是贫僧没有控制好心魔——”
谢薇不哭了。
也或许她还在哭着,只是因为她转过了身,不再发出那样悲惨凄切的哭声,所以慈航没法得知她是不是还在哭。
“我明白。”
“尊者不用多说。一切……都是心魔的错。”
“尊者请在此处压制心魔,知薇先回去了。”
谢薇的声音冰寒彻骨,那种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平静让慈航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片刻前并没有听到谢薇的哭声,也没有看见谢薇的眼泪。
跳下垂钓石,谢薇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慈航肩头一动,下意识往前分寸的脚却始终没能迈出那追着谢薇离开的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