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轩……
身后少女的声音传入耳膜,久违的,仿佛隔了一段生死阴阳。
他看着对面的琴皇,看着那张难辨雌雄的脸泛泛起一丝惊愕,看着因为用力,那敷着厚厚脂粉的脸在瞬间剥落,露出下面那张满是褶皱的脸。
连轩手里的那把刀,很小,但是,却足够锋利,或者说,足够强大。
连家祖传的断刃。
一旦插入,无论你是谁,都只能承受。
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那十一根针眼看在瞬间射入莲萱的身体,却突然被一股力量给牵扯住,然后“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苏梦忱落下,然后一挥袖,卷着莲萱落下。
宋晚致急忙上前,然后一把抽出莲萱身上的最后一根银针。
一瞬间,一股强烈的黑气就这样从莲萱的身体内流淌出来,然后化为一团烟雾,消失在所有人眼前。
她彻彻底底的晕了过去。
而在那边,琴皇的脸却已经接近扭曲,他愤怒的看向连轩,狠狠的将捅入连轩身体里的手伸出来,然后正准备一把捏断眼前男子的脖子的时候,一道力量瞬间袭来,然后,他只感觉到一股无法言喻的窒息之意,然后,“砰”的一声,从山门上狠狠的摔在地上。
苏梦忱一把扶住连轩,看着他胸口上的鲜血,然后迅速的一点,将他的血止住。
连轩看着他,惨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无忧呢?”
苏梦忱宽慰道:“她没事了。”
连轩瞬间便脱力,然后晕了过去。
苏梦忱将连轩带到下面,贺子归急忙连滚带爬的跑过来,双眼都是红红的:“陛下!”
苏梦忱将连轩交给贺子归之后,便转身,然后朝着宋晚致走去。
宋晚致看着苏梦忱,柔声道:“梦忱,都好了。”
苏梦忱看着苍白的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手臂上的伤痕,轻轻一抚摸。
而在那边,被打在那里的琴皇却尖声吼了起来:“你们竟然敢对本圣人无礼!你们知道我……”
人们这才将目光转向那个圣人。
其实宋晚致心底有些奇怪,那种感觉很模糊,就是眼前的琴皇,似乎一点也不像是圣人。
但是,连苏梦忱都承认了他的身份,还有什么是无法判定的呢?
琴皇躺在那里,衣服破碎,腰腹上还插着那把匕首,一团黑气沿着他的身体疯狂的散开,而随着这黑气的散开,他的脸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迅速的枯萎下去,到了最后,不过是一张褶皱的皮囊罢了,然而他却还是兀自不觉,使劲的骂骂咧咧。
而在它骂骂咧咧的时候,小白从黑压压的人群中跳了出来,它将自己的爪子背在自己小小的身子后,用雪白的大尾巴挡住,然后走跳到了琴皇的面前。
琴皇躺在那里,看到小白跳到他的面前,不由眼皮子一翻:“你这个丑物!不要出现在本皇面前!你给我要多远滚多远!”
小白不仅没生气,反而龇开牙齿贴了上去。
所有人都不知道它到底想要干什么。
只有苏梦忱淡淡的转了转眼。
而琴皇正准备一巴掌将眼前的小东西给掀开的时候,小白的爪子瞬间从身后掏了出来,然后将一面小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
一瞬间,他那张枯萎的容颜子瞬间被映出,他看着镜子里面那丑陋不堪的自己,然后大叫一声:“不!”
小白的尾巴一扫,然后将小镜子直接递到了他的面前,然后贴着他,让他看的更加的清楚!
丫的!看清楚!丑!老妖怪!连我家主子的万分之一都比不过,竟然还敢来招摇撞骗!
哼!
镜子里的容颜逼近,琴皇的两眼一翻,竟然尖叫一声,翻了个白眼,直接没了声息。
所有人:……
这世间有千百种死法,但是还没有遇见过,竟然被自己给吓死的。
连小白也愣了愣,但是瞬间,它又翘起了尾巴,然后朝着苏梦忱飞奔而去。
旁边有年轻的女子上前帮宋晚致扶住莲萱。
然后一行人便朝着皇宫走去。
回了皇宫,宋晚致也来不及休息,然后迅速带着太医给两人治伤,莲萱并无大碍,只是晕了过去,消耗太多,只要醒来便没有什么大事。
然而连轩就严重的多,他身体本来便亏空到了边缘,而昨晚,又多次受伤,完全陷入紧绷的状态,到了后来,全身又发起热来,情况十分的危险。
宋晚致根本来不及管自己,便迅速的给连轩退热,熬了整整两日,连轩危险的状况才过去,她又匆匆写下方子,让小白看着人去熬。
她看着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大概都没有太多的危险了,方才转身,浑身湿透的走了出门。
殿外,苏梦忱还站在那里等着。
看见她出来,便迅速的走了上来。
宋晚致看见他,微微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然后一下子扑入他的怀里,眼睛一闭:“等我睡会儿。”
苏梦忱一顿,一低头,便看见少女合上的双眸,尽管脸色苍白,然而却带着一丝舒心的微笑。
看见他,靠着他,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是弹指烟云。
因为看得见希望,所以过程如何,大概都算不得什么。
苏梦忱一抬手,然后将少女轻轻的拥入自己的怀里。
——
莲萱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梦里面自己还是那个八九岁的孩子,宫里的嬷嬷刚刚将她的长发编成辫子,她坐在殿外的石阶上,正在专心致志的看着话本,然后,她的辫子就被抓住了。
她回头,便看见了连轩。
那个容颜无双的小少年高高的昂起头,看着她回过头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她只是陪读之一,面对着整个国家尊贵的太子,面目冷冷。
人人都说他们的太子温文尔雅,进宫来的陪读的小姑娘都知道,若是太子喜欢了,就算以后无法成为太子的妃子,便是这份青梅竹马的情谊,以后也能在宋国有一个很好的前程。更何况,眼前的小少年长得像是天上的星辰一般耀眼,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但是现在,这个所有人眼底温文有礼的太子殿下,正在颇为无力的抓着她刚刚扎起的辫子。
辫子上的小铃铛发出两声清脆的响。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小少年是骄傲的。
莲萱讨厌和这个有着一模一样名字的人,因为他的原因,她的名字只能被人改成无忧。
她的头发被扯疼了,便抬起手来,冷冷的看着他。
八九岁的小姑娘,还未出落成以后亭亭玉立的模样,厚重的刘海落下来,仿佛一直缩在角落里怯弱的模样,但是他却莫名的觉得,这个小丫头有趣。
而现在,她冰冷而倔强的看着他,仿佛冰冷的夜色里带着奇异亮色的水晶珠子,一时之间,他忘了松开小姑娘的辫子。
但是他没想到,不说话的小姑娘就这样抬起手,手中的小匕首一闪,然后竟然将自己那美丽的发给削了下来,然后头也不回的拿着话本便逃走了。
连轩手里拿着那乌黑的辫子,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那个时候的小莲萱不知道,自己削断了自己的发,却也同时,留下了一个小少年懵懂的情丝。
于是,陪读的时候他便故意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故意让她磨墨,故意让她每日早晨来找他,每日的每日,小姑娘看着他的眼神越冷淡,仿佛,带着厌恶。
小孩子根本不知道喜欢是何时到达的,小小的连轩,还未长成后来通融的样子,一个眼神便可以洞悉人心,他只是做着一些笨拙的事情,想要通通种种方法让这个沉默的小姑娘注意自己。
于是他观察到她喜欢吃栗子糖,便每日让御膳房在他的桌前摆满了栗子糖,但是她从来不会往里面拿。
冬日里他故意扔了一件大氅在她的面前,但是那个少女却连动都不动。
小小的少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欢,或者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是每日在她的面前转悠,直到有一日,晚上偷偷爬墙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小少女初初长成的身子,直接从墙上跌了下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小姑娘羞恼的样子,并且,很生气。
然而那样具有生气的艳丽,仿佛一道光,直直的剖开少年的身体,然后,扎入内心。
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做了羞耻的梦,醒来的时候看着自己的裤子,久久回不过神。
而本来便不和他说话的小姑娘整整七天没有看过他一眼,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他手里抓着一把栗子糖,小心翼翼的捂在自己的怀里,害怕它冷了。
他等在小姑娘的房门外,整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然后在她经过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将怀里的栗子糖拿出来,低着头,一颗心乱跳着:“你怎么不和我说话呢?”
然而莲萱却最终还是没有接少年的栗子糖。
她向宫里的请了假,然后呆在了自己的地方。
于是她立在小楼外,看着他在冬日捧着一束束的无忧花哆嗦,默默的站在外面,实在等不过有人找来了之后,便抬起头深深的看了她的方向一眼,然后将无忧花悄悄的放在地上。
于是她看着他一次次的踌躇的捧着宫外面的布老虎,草编的蚱蜢,小姑娘们喜欢的胭脂水粉,小心翼翼的放在外面,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转身而去。
而终于有一天,他没有来,才知道,病了。
太子病了,这可是大事。
她推开门,看着门外角落里堆放的无忧花,然后拿起布老虎,在它的屁股上拍了两下,布老虎发出“呜呜”的两声。
少年抱着布老虎在门外久久徘徊一次次的看来的身影便映入自己的脑海。
有些东西,细微到了极处,总以为能心硬如铁,却不知道早就割舍不得。
而当她被喊去照顾他的时候,那个少年看着她,仿佛哀求一般的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
莲萱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连轩却结结巴巴的想要解释,解释那日的无心,然而解释的刹那却又想起自己那夜之后的感觉,午夜梦回时候那些迷乱而朦胧的梦影,带着一个少年的第一次情动,绚丽绽放。
他看着少女那双眼睛,再也忍不住,然后抓着她,大胆而笨拙的吻了下去。
朦胧的爱情终于冲破阻拦,在瞬间生根发芽。
就是这样的开端。
十三岁那年,她终于长成所有人眼底的无忧姑娘,然后和身边的少年一起在明珠榜和青云榜上占据头筹。
那个时候的爱恋是什么呢?
是宋国皇宫里那只高飞的青雀,在春光里染了一丝光辉,然后轻快的飞出了小小的宫阙;是偏僻之处的一朵无忧草,在夏日的炎热里抹了一层橙色,然后悠悠的绽放在那个试探着牵手的午后;也是那个懵懂的年纪里无端的贴近,他想要将她拥入怀里,一次次的亲吻。
少年渐渐长大,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年,他可以卷着书册,一边随性的批改一些简单的奏折,却勾着桃花眼然后对着一声声的念她的名字,千回百转悠悠情动,仿佛春水溅了桃花,一簇一簇的红。
他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眼眸溅开似水艳色:“无忧,叫我阿轩。”
……
莲萱睁开了眼。
外面是阳光,在小楼外投射出恍惚的影子,桌案上还放着十五六岁的时候誊写的书册,旁边,依旧插着一朵黄色的无忧草,一只小仓鼠在笼子里玩耍着自己的小尾巴。
她有些恍惚。
身边有淡淡的温热,那是属于他的熟悉的体温,药香里还有着一丝桃花的气息。
她一僵,然而身边的人却已经掐着她的下巴,然后将她偏转向自己。
桃花眼底深深笑意:“无忧,叫我阿轩。”
一遭梦醒,仿佛这将近四年时光都未曾离开,然而,看着身边人那消瘦到不成样子的身体,她的眼泪突然间滚落下来。
她的手落在他的胸前的伤口处,眨了眨眼睛,仿佛要将一生的眼泪给落尽。
“……阿轩。”
——
苏梦忱抱着入睡的少女进入房中。
大概是累坏了,两日不眠不休,滴水未进,因为入了秦陵,身体却和普通人差不多,此刻,沉沉的睡去。
他轻轻的将少女放在床上,想要俯身而起,然而一低头,却看见少女的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他胸口的衣服。
他顿了一下,眼底终于带了深深的笑意,仿佛浮冰被阳光融化,然后一点点的浸透所有。
他躺在了她的旁边。
然后,将少女的发丝轻柔的理顺,接着,便看向了她的手。
他将她的另一只手握起来,看着上面已经凝结的伤痕,轻轻的放在唇间。
有时候,选择便是这样,无所谓对错和后果,只有愿不愿意。
他轻轻的拥着她,看着她带着浅浅笑意的睡颜,忽而又一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与你共眠,一刻,或许,也就是一生。
小白在外面的屋顶,蹲在红狐狸的旁边,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嘛,又不会变红。
但是有身边的红狐狸,仿佛又觉得什么都有趣,夏日里已经有了蚊子,那些蚊子嗡嗡的便朝着两只小狐狸飞来,小白最是讨厌蚊子,顿时狐狸尾巴一扫,将那些蚊子全部的赶走。
小老鼠在角落里呼呼大睡。
小白见了,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红狐狸一眼,然后朝着它那边挨了挨,红狐狸依旧抬起头看着天边的月亮,小白一看,再次小心翼翼的朝着它移了移,等到挨到那温暖而美丽的红色皮毛的时候,它猛地顿住,然后抬起眼,看见红狐狸没有发现,便心满意足的趴在那里,悄悄的龇开牙齿。
然而小白最终还是迷迷糊糊的蜷成一团睡了过去。
而当小小的呼噜声响了起来的时候,红狐狸转头,看了它一眼。
一群蚊子再次嗡嗡嗡的飞了过来,红狐狸的尾巴一扬,将那些蚊子驱赶开,然后便继续仰起狐狸脑袋,看着天上的月亮。
周围都是静谧无声,夏日里有香樟树的清香伴随着不知名的花香传来,蝈蝈在角落里奏响了夏夜曲。
屋内的一双男女相拥而眠,屋顶上,小白趴着,一只红狐狸坐在那里,摇着尾巴淡淡的将飞来的蚊子给扫开。
天地之间,谁人曾无眠。
——
无人的秦陵,谁也不曾会在意一具尸体,哪怕这具尸体的曾经是一个圣人。
他那干涸变老的尸体躺在那里,夜色里渐渐的凝重起了一层水汽,然后凝固在那具尸体之上。
一个黑衣少年从夜色里走了出来。
脸色苍白,却又绝艳无双。
他走到那具尸体面前,然后抬起脚步踢了踢,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蠢货。”
他一伸手,手指一弹,而后,那具尸体瞬间便化为一道黑雾,然后顺着少年的手臂爬了上去,然后消失。
少年闭上眼,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的睁开眼,眼底闪过一抹诡异的亮光,接着又消失不见。
接着,他站了起来,笑了起来:“怎么?看着自己的弟弟死了也不出来看看?”
身后的一道黑影走了出来。
黑暗之中,那个人,除了没有涂抹脂粉,和之前的那个化为烟云的男人一模一样。
黑衣少年的眉眼勾着一丝妖娆的笑意,他对着身后的人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