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前的隆兴府,远没有后世的繁华,夜幕降临,不是霓虹闪烁、华灯初上,而是点点的灯火犹如星光一样点缀,像是天穹的倒影。
叶应武站在宁静的院子中伸了一个懒腰,暖风吹卷着身边的花草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白纻新袍披在身上,腰间佩玉,头上发髻,宛然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又有谁能想象这个不过是刚刚加冠的年轻人,已经立下功名,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令人敬仰。
不过此时叶应武可没有这等好心情去在乎自己到底会在历史上留下怎样的名声,虽然是很惬意的伸懒腰,但是叶衙内,啊不,叶使君的目光时时刻刻就没有离开过前面灯火尚明亮的那间屋子。站在屋子外面的铃铛在叶使君面带不善的目光下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战,旋即俏皮的吐了吐舌头。
我家娘子正在沐浴,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这个坏人进去。
知道那个小丫头吐舌头是什么意思,叶应武却也懒得和她计较,只是不顾一屑的瞟了一眼,负手在并不算大的院落中来回漫步,随口吟诵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无人知······”
一开始铃铛还没有回过神来,不过当叶应武一本正经的朗诵到“温泉水滑洗凝脂,正是初承恩泽时”的时候,这小丫头忍不住小脸一红,狠狠地“呸”了一声,低声骂道:“衣冠禽兽······”
虽然铃铛声音小,本来就聚精会神注意这边动静的叶应武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听见屋子里面有什么东西掉了,显然绮琴也反应过来,不知道是怎样的羞涩。
衣冠禽兽,衣冠禽兽?
唉,作为一只不折不扣的禽兽,老子没想穿衣服啊?
“咳咳”,看着叶应武长大的叶杰终于忍不住,在院落的月洞门处轻轻咳嗽了一声,叶应武到还好,吓得铃铛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也不知道刚才这个小丫头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脸皮超厚的叶衙内嘿嘿一笑,不过叶杰还是老脸一红,有些尴尬的说道:“二衙内,相公正在前厢等候,还请二衙内速速前去。”
这一次轮到叶应武震惊了,大半夜的便宜老爹不安心的陪伴老娘,为啥子闲的没事把自己叫过去?就算是舍不得自己,也得是老娘来叫啊······
不过叶应武也不敢迟疑,毕竟叶梦鼎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所以叶应武也顾不上调笑铃铛和绮琴,急匆匆的去了。
看着那一袭白衣消失在月洞门外的拐角处,铃铛忍不住又“呸”了一口:“这人,做什么事情怎么都如此火急火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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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梦鼎的书房里面依旧是烛火通明。
陪着叶应武走到门外,叶杰便自动的停住了脚步,冲着叶应武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独自一人进去。叶应武怔了怔,在他的印象里面,即使是叶家的一些私密的家务事基本也没有瞒过叶杰,叶杰可以说是真真正正的和叶家融为一体,而现在叶杰竟然少有的停在叶梦鼎书房之外。不过此时就算叶应武在怎么好奇,也只能先硬着头皮进去了。
目送叶家二衙内进去,叶杰轻轻地将门带上,脸上露出一抹期待的神色,不过这神采稍纵即逝,这已然鬓生白发的老人犹如入定的老僧一般,静静地站在书房之外。
虽然对于叶梦鼎这等大才来说,一个小小的抚州知府根本难以对他产生什么负担,很轻松的处理完因为上一任知州离任而堆积下来的卷宗公事,便一直捧着一卷《贞观政要》在灯下研读。
如果凑过去看的话,会发现这本书上已经细细密密的写满了工整的笔记,即使是已经六十岁高龄,叶梦鼎的字迹已然遒劲有力,别说叶应武这个只不过是上过几节书法课的二把刀,就连叶梦鼎的几个同僚也很难达到这个程度。
“爹爹。”叶应武走上前恭敬地喊了一声,在叶梦鼎的书案一侧会客的小桌上已经放好了一盏茶,足可见叶杰的细心。对于叶梦鼎,叶应武的感情可以说是复杂的,在心里面对于这个便宜爹爹叶应武其实更多的并不是亲情,而是对于这个并不像一般的腐儒一样带着浓浓书卷气和腐朽气息的老人的一种敬佩。
“坐吧。”对于家里人,正常的时候叶梦鼎实际上是很温和的,以至于叶应武甚至怀疑便宜老爹患有轻微“妻管严”,即使是对于自己的两个儿子,叶梦鼎管教的力度也要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父亲小得多,撑死天就是板板脸,可以称得上是标准的“慈父”了。
叶应武知道便宜老爹的脾气,也不和他客气,径直坐在椅子上:“爹爹找孩儿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为什么叶伯都不能进来?”
叶梦鼎轻轻一笑,目光依旧是炯炯有神,仿佛永远都有抗争的火焰在那瞳孔中熊熊燃烧。老人淡淡的说道:“远烈,慈溪一战算是打出了威风,此去兴**,便算是正式步入大宋的官场,也正式步入蒙宋的战场,你可准备妥当?”
没想到叶梦鼎开口便是如此不咸不淡地谈及叶应武步入官场的事情,叶应武迟疑片刻之后,终究还是没有摸清楚便宜老爹到底是什么意图,只能恭声回答:“孩儿此去兴**,有宋瑞师兄及诸多兄弟相伴,又有杨宝等忠心耿耿之儿郎,请爹爹和妈妈放心,无需惦记,孩儿自会立下一番功名。”
叶梦鼎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嗯,那老夫便且问问你,孩儿可知自己是文官还是武官?”
“兴**团练使是武职,假兴**知军则为文职,虽然知军一职为从四品,高过团练使,但是毕竟前面尚有一个‘假’字······所以孩儿窃认为应该是武官。”叶应武不假思索地回答。
微微笑着捋着胡子,叶梦鼎一直看着自家孩儿,什么都没有说。被叶梦鼎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得心中有些惴惴,叶应武突然有些明白,在这个重文轻武的大宋,虽然随着和北方民族战争的不断加剧,使得武官的地位有所上升,但是终究还是要低文人一头,所以叶梦鼎想要告诉自家孩儿的,便是宁肯当一个“假”文官,也不能拿捏着一个真的团练使不放。
“孩儿谨遵教诲。”叶应武哪里还坐的住,火燎屁股一样跳了起来,看向叶梦鼎的目光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恭敬,刹那之间他已经明白叶梦鼎在这隆兴府的最后一夜为什么要把自己单独叫到这里来。
因为叶梦鼎要给叶应武上一堂课,那便是如何为官。
为官之道是中华民族数千年历史积淀出来的绝对博大精深的一门学问,也是融汇了阴谋、阳谋种种谋略在内的一门学问,自古以来即使是学到了其中皮毛的人也能够官运亨通,要是看透了这门学问,便真的是平步青云、权倾天下了。
叶梦鼎本身也没有达到那种程度,今夜想要告诉叶应武的,只是当前形势下应该如何前行,还没有到达赤果果的教导叶应武如何将升官发财“三十六计”运用得当的地步。
见到叶应武回过神来,叶梦鼎脸上的笑容反倒是消散了,变得更为庄重而严肃,目光依旧是炯炯有神:“一旦战事不可为,尔等如何?”
迟疑片刻,叶应武终究还是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叶梦鼎。
叶梦鼎自失的一笑,接着说道:“一旦战事不可为,也轮不到你们几个晚辈拼死上前,不过若是身临绝境那便不必瞻前顾后,竭力一搏便是了,不过要记得,保住香火便有再起的可能。难道你当老夫看不出来,这天穹便要崩塌了吗?但是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们几个毛头小子冲在最前面,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先顶着呢。”
字字珠玑,叶应武的额角已经滚落出汗珠,这世道,不只有自己心里面明白即将迎来的东南天倾,这些这个时代的智者、勇者都已经察觉到了,但是他们也清楚,哪怕是这些人汇合起来的力量,也不过是在那潮流之前挡车的螳螂罢了。
不过叶梦鼎那一句“我们这些老家伙先顶着呢”倒是让叶应武心中一震,旋即有一种淡淡的温暖和感动浮上心头。就算这世道在如何的黑暗和不堪,也终究有一帮子人和我并肩战斗。
察觉到叶应武心中的震惊,叶梦鼎继续说道:“两淮都统张世杰,你姊夫,本是北方陆将,掌控水师犹如儿戏,可为退路,不可为依靠;淮上苏刘义虽是猛将,奈何格局太小、脾气暴躁,否则也不会居于李庭芝之下,同样需小心其贪功冒进;襄阳城中吕文德兄弟也算是一心为国,且其性格坚韧,固守一方也算得体,但素来体恤百姓,一旦北人以百姓性命相要挟,襄樊怕也不保;至于川中夏贵、江上范文虎等辈,不过竖子尔,不足与谋。”
不过竖子尔,不足与谋!
叶应武忍不住苦笑一声,便宜老爹啊便宜老爹,你把这世道,看的太透彻了,恐怕现在心中最无奈的,便是你吧。明明知道这天之将倾,奈何文不能死谏,武不能死战,这大宋,又能够依靠何方神圣?
叶梦鼎炯炯的目光终于变得有些黯淡,有些神伤,老人透过半掩着的窗看向远方黑漆漆的天幕,忍不住叹息一声,他的苍老在瞬间掩盖过了一直挺拔的脊梁。
无论如何,这个老人,终究还是要服老的。
“远烈心中可还有疑惑,若无疑惑,便也回去歇息吧,毕竟不早了。”良久之后,叶梦鼎方才缓缓的说道。
眼睛看着漂在水面上的两片茶叶,叶应武同样也是沉默,说实话进到屋中两人交谈这会儿工夫,怕已经是将近半个时辰,但是谁都是滴水未沾,叶应武的额头上更是汗珠滚滚冒出。
“嗯?”叶梦鼎的声音已经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苍老和疲惫。
咬了咬牙,叶应武突然恭敬地说道:“孩儿尚有一事不明,若是若是麾下儿郎不听号令······”
叶梦鼎本来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眸再一次亮了起来,老人弯下去的背不知何时已然挺直,他的声音也再一次变得洪亮有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危急关头,便是天上的十八路神仙,也可尽夺其军!乱世,当用重典!”
一句话,掷地有声,余音绕梁。
乱世当用重典!
叶应武诧异的眨了眨眼,心中已经有万千念头翻滚而过,不过他还是朗声应道:“孩儿明白,多谢爹爹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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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香在珠帘之间轻轻飘扬,虽然外面夜风微凉,但是叶应武依然是汗湿重裳。见到刚才还英姿飒爽大步而去的叶二衙内有些失魂落魄的回来,一直等候在屋外的铃铛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旋即匆匆的迎上去:
“官人,可是要歇息?”
叶应武抬头看了看明月星辰:“某还要再沐浴一番,让绮琴先睡吧,这一夜便先睡在厢房······”